汤凤文:与大山为伴的护林人
——记内蒙古老头山自然保护区护林员汤凤文
张佳 摄
高中毕业后,我一直没见过汤凤文,只知道他去当兵了,后来做什么就不知道了。我再见到他时,已是三十年后的事了,从外貌到口音,都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一个站在我面前的黑红脸膛的汉子让我怎么也无法与印象里的翩翩少年联系起来。原来他是到林业局上班了。后来,他一直在老头山做护林员,一做就是二十来年。山上风大,脸膛可不就是黑红的。
我去山上那天搞了个突然袭击,车子到了山上他的住所门前,他才知道。他急忙把我们迎进屋。我当然也是第一次见他妻子,她要比老汤白得多,好像也年轻一些。在山上我们喝了一顿酒,喝完酒跟他在山上转了转。
老汤的酒量很好,山上凉,尤其冬天要经常喝点酒驱寒。
我们刚见面那次喝酒,是在山下,我就见他的小拇指一直佝偻着,这次他一端酒杯,我又看见那个小拇指僵僵的。待杯酒下肚,我问他小拇指是怎么搞的?他说是刚上风力发电那会儿弄的。山风大,风叶杆子把縻绳晃掉了,他想重新縻上,风叶子把绳子搅了进去,绳子缠着小拇指,一下子就把小拇指扥断了。
我们喝酒,逛山,他对我讲述最多的,是这些年在山上经历的风风雨雨。一句一句,那沉雄浑厚的声音,仿佛崖壁上的回音,又似沧桑长者的娓娓道白。听着他那特富磁性的声音,我暗想,老汤没做主持人,真是便宜了“动物世界”的主持人赵忠祥那家伙。
老汤刚上山时,山上还是那两间石头房,山尖上的望火“楼”也是个小平顶房,瞭望时要爬上房顶。这些我都知道,我当时来玩过。住房大约在海拔一千一百多米处,山顶的海拔高度是1392.1米,是内蒙古兴安盟境内最高的山峰。
他刚上山那会儿,单位也不宽裕,一年给他一万元工资,另有两千元的电话与交通补助费。他自己花钱买了一辆三轮车,拉给养,上下山,都是三轮车。当时通往山上的路是砂土路,坑坑洼洼的,加之坡度陡,雨雪天,大风天,三轮车下山都困难,更甭说上山了。生活必需品只能靠肩扛手提。用水都是地取“材”——夏天接雨水,冬天化雪水。这样的条件将近十来年。
老汤刚到山上时,最怕的是雷雨天气。老汤说,山高云低,密不透“风”,电闪雷鸣就在眼前,真不知道哪一下让雷劈死!冬天,大雪封山,一个月半个月下不去山,年年老早准备点年货,青菜就甭想了,要不怕冻的才行,从山下鼓捣上来。老汤说,过年,孩子们也都回到山上了,人家过年,咱也得吃两顿饺子不是?
山高风大。本来当地就有一句俗话,说一年刮两季风,一季六个月。高山高纬度(北纬46度),风刮得小点就是好天气。
烧柴没有煤炭,活树当然不能动,上林子里找点站杆(自然枯死的树木),附近站杆烧尽了,就捡枯枝,枯枝没了,镩点枝丫晾干了烧,半湿不干也烧,实在接不上流,湿的也烧,灶不好烧,屋里烟大,烟大也得受着。屋子冷,洗个澡都是很奢侈的事。不过,汤凤文毕竟是个乐观的人,他经常劝解自己,既来之,则安之。
最早是他一个人上山的,两个月后,他爱人也上山来了。他爱人上山,两口子是做了相当的思想斗争的。他们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才读初二,小的还在小学,父母都上山,俩孩子都得住校。而且俩女儿又不在一地,大的读中学在外乡,小的在本乡。孩子正是需要父母陪伴的年龄,学习和成长都离不开父母,但是不行啊,老汤一个人在山上,爱人实在放心不下。吃喝存住不谈,巡一次山几个小时,万一磕着碰着毒蛇咬了(毒蛇经常光顾他的卧房),一部固定电话在房子里,一部手机多数地方没信号,出点事没人知道,那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孩子在学校毕竟有同学有老师,还有照应,谁来照应丈夫呢?他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啊!这个决定,是令人痛苦的。
逢周末,把孩子接到山上住一宿,解解她们的想家之苦。大女儿不是每周都能回来,小女离山上近,四十多里地,接接送送还将就。碰上闹天气,小女儿也回不来。怎么办?老汤夫妇时不常地跑到山头上寻信号,给孩子打个电话,抚慰一下孩子的孤独,也安慰一下自己的寂寞。寒暑假两个孩子在山上多呆些日子,一家人团聚时间长点。孩子正是成长期,是需要群居的,但在山上只有父母,把一天的作业做完了,便帮着妈妈做点家务,玩也没处玩,出门就是山,走几步就是林子,夏天好点,冬天冷得要死。不过,孩子们还是愿意上山来,毕竟父母在这,有父母的地方才是家嘛。
老汤谈起这件事,觉得很对不起孩子,尤其对不起大女儿,他说这辈子最亏欠的是他的大女儿。他上山的第二年,大女儿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去了——多大个人儿,还没有成年哪!她放弃了升学机会,把机会留给了妹妹,读高中,一辈子就这一次机会!问题是她打工不为别的,为的是让妹妹好好读书,读中学,读大学。这是他做父亲的职责,却让一个小女子来承担,他无法不自责。因为大女知道,爸爸那点工资支撑一家人的生活开支还捉襟见肘,若再供两个中学生,力有不逮。姊妹中的老大总是董事过早。俗话说,一个姐姐半个母,小妹妹在姐姐的全力支持下,顺利地读完了大学。
老汤叹息着说,天下为父母的哪有不为孩子着想的?做多大事情的人都盼着自己的孩子有出息,咱没钱没势,考学当然是最好的出路——大闺女让我给耽误了!我亏欠她的,也亏欠小丫头的,都陪伴得太少了,孩子需要的时候,我这个做父亲的不在跟前,老同学!现在,我唯一的希望是看着她们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过好我就放心了。等我退休了,如果人家愿意,我去给她们哄孩子,可不能让孩子多少天见不到家里人!
说起来,老汤是个很有幽默感的人,我们去了,他也跟老婆说说笑笑,说这辈子跟着我遭罪的还有老婆,谁让她遇人不淑呢?也是,你说你选谁不好,非嫁给我?老婆也不甘示弱,说,哼,当时嫁人的时候没找算命先生打一挂,上了贼船下不来了,咋整?他们的情话真是太特殊了,他们秀恩爱的方式不让你感到肉麻,没有你死我活的情话,是几十年夫妻甘苦与共所提炼出来的语言精华。我无从知晓他们当初是否有什么誓言,但是他们用行动诠释了夫妻之情,不是只可同甘不能共苦——没有牺牲的爱是轻浮的。
夫妇夫妇,相伴是福,相濡以沫,生死相依。
2016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地冻天寒,屋子温度老是上不来。老汤说,平时灶火坑就不太好烧,老冒烟,冷冬数九的不能打开窗户睡觉,屋里有烟也都习惯了,睡着了就好了。那天也是邪,不知是风向不对还是气压的问题,灶膛老是往外戗烟,我寻思让它慢慢烧去吧,没啥事就睡了。睡到半夜,我老婆说有点晕,其实说这话时她已经不能动了,我这一动,感觉也不对劲儿,身子特乏,咋也坐不起来——坏了,煤气中毒了!我强撑着,一点一点向窗户爬去,像电影里的战士身负多弹还一点一点爬向碉堡,最后拚尽吃奶的力气把爆破筒投进碉堡里——我把窗子推开了。等缓过劲儿来,我给山下打了个电话,这样俩人才保住了性命!
老汤说着,看看爱人,孩子般嘿嘿一笑。老汤真是个有刚的汉子,他用一笑对劫难过去的释怀,大有“相逢一笑”味道。
如今,山上的条件得到了很大的改善,水、电都送上来了,冰箱、电视、喷浴、抽水马桶也都有了,有点像那么回事儿了。知足吧,老汤说,不是当年那种生活了,工资也涨了,还想什么呢?
山上的野菜他们夫妇吃了个遍,吃习惯了,不吃还想得慌,他们截长补短还要吃点。老汤带我们到山上转时,一路指给我们这是什么野菜,那是什么野菜,好像这山上的野菜都是他培育出来的,独一份,显得颇为自豪。
我问他这些年来一直在山上生活,回县城还习惯吗?怎么说呢,他说,现在山上条件好了,家里条件也好了。可是在家多待几天,老觉得不踏实,没山没树没花没草的,除了楼就是屡屡行行的人,闹得慌,不如山上清净,每天到林子里走走,得劲儿。他又嘿嘿一笑,说这人也是犯贱,总想家里有的东西山上也该有,你说这想法吧,就离不开山了!
山上的生活条件是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但老汤每天巡山还是风雨不误的。对于巡山人来说,植被的改善不同于生活条件的改善,植被越茂密巡行难度就越大。试想一下,巡山不是旅游一阵儿新鲜,巡山无冬历夏都要穿棘爬坡顶风披雾冒霜雪,是他每天的必修功课,你受得了吗?巡山最好的路、也是唯一的人工小路就是房后那条由418级台阶!逢雨雪天气,石级特滑,每迈一步都要加倍小心,有时也会摔倒,但庆幸他有一副结实的身板,没出什么大事。穿行在林草之中,夏季的雾雨常常打湿衣服,冬季的霜挂雪挂时不时会掉到脖颈里……
老头山几乎没有炎热,伏天巡山也要穿厚实一点的衣服,一是不能着凉,二是也要防蚊虫叮咬。他每次去巡山,妻子都像答兑出远门的人,背包里装水装饭塞上水果和衣着,面面俱到,临走还不忘叮嘱他找个背风的地方吃饭,小心别灌一肚子风。老汤巡山什么都可以忘带,唯一忘不了的是望远镜,他永远把它挂在脖颈上,那是他的“千里眼”。防火不仅是老头山一山,目力所及,哪里有火情,他必须及时向上级汇报,将国家森林损失降到最低。他居住的老头山,二十来年,没发生过一起火灾。
包宝音德力格尔 摄
如今,汤凤文已年届59岁,不过他体质尚好,有四年当兵的底子,加上这些年日日爬山,老天照应,他从没得过一场大病,伤风感冒的时候都很少。他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出发,风雨霜雾,并不影响他按时巡山。累了歇歇,渴了饿了背包里有水有饭,喝了吃了,接着走,走与观望是他的工作性质。雾天,望不足则听,不能让盗伐盗采(药材)的现象发生——他的工作也是个得罪人的活。
老汤老了,老头山却变得更年轻了。自打老头山划为自然保护区,不再有人在此放牧,植被恢复得很快,附近村民的环保意识也增强了。老汤说,其实大自然本不用保护,只要你不破坏它。如今,保护区内,野生动物越来越多。据相关统计,活立木总蓄体积20266立方米,植物有71科271属461种,动物中仅脊椎动物有19目40科97种,其中鸟类就有23科70种之多。
今年6月份,老头山又添增六名护林员,老汤爱人终于可以回家了。老汤作为老护林员,也深感责任重大。但人多毕竟比人少好,老汤也可以隔三差五回家消消停停住上几天,与家人团聚团聚。当然,已谈不上对子女的补偿,女儿各自有家,倒是他享受一回阖家之乐。不过,他每次下山,颇有些恋恋不舍,回头瞧望早已熟悉的一石一木、一花一草、一蝶一鸟,都好像是他自己养的。老头山的一切已经深入到他的骨子里,他早已是大山的一部分了。
杨雅峰 摄
张佳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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